耿翔《有泪水的牲口》

我离开马坊好多年了。我熟悉的那些人,尽管有一大群已经回到土里去了,但在土上继续活着劳动的人,还是大多数。而我熟悉的那些牲口,连影子都找不到了,全部消失在村子的记忆里。如果硬要追问,有些细心的人,会指着他们家的一盘并绳,说这是那些牲口的皮做的。
这就是一头牲口的命运。

它们挺着那么巨大的骨架,在大地上驾车运送过多少东西,拉犁耕种过多少土地,这是谁也说不出来的。等它们被繁重的活路磨到老死后,它们包裹过太多力气的皮,还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继续显示着牲口一身的柔性和韧性。
在马坊人的记忆里,都有一根鞭子的阴影。那是用死后的牲口的皮拧成的,是用来抽打活着的牲口的。有一种高角鞭子,是赶大车、碾场的人用的。一根细软的竹子,系一根细软的皮绳,稍子是马的鬃毛。这种鞭子,摔在空中是一串炸响,落在地上起一阵土雾。它在挥鞭人手中爆发出的力量,常常使牲口细软的皮毛上,隆起一道血痕。一村人中,有几个鞭法很好,我们也就常常围上去,听他们讲述在赶车的路上,或在碾麦的场里,一鞭子挥下去,牲口的耳朵是怎样被撕裂的。那些撕心裂肺的痛,不会说语的牲口,用自己的皮肉承受着。

我在那时就有一种感觉:农业绝对不是一首田园牧歌。我们从大地上要获得一把粮食,就要付出皮肉之苦。 这样的苦,既出在人的身上,也出在牲口的身上。
还有一种牛皮鞭子,很短的,从手里摔出去,也就几尺远,刚好能打着犁地的牛的头。我是用这样的鞭子,打过村上的几头牛的。那是在犁地的时候,由于我喊出的吆喝,不通牛的习惯,牛总是踏不到畔子上,犁出的地歪歪扭扭,被背着手走过来的队长彦英骂了几句。我心里很窝火,就用手里的牛皮鞭子,狠劲地抽打着那头黄牛。
牛不会出声骂我,牛转过头来看我。我突然发现,牛的眼窝里是噙满泪水的。在这以前,我只知道人的眼窝里,常常会流出泪水,压根就没想过,这些从心底里涌出的东西,牛也像人一样拥有着。
我那时忍受着许多委屈。想到这些,我一摸自己睁着的眼,里面全是泪水。我想那头牛的泪水,就是我的泪水,我不敢在白天的劳动中流,只能在一个人的夜晚里,这样悄悄地流。
我由自身知道,有泪水的牲口,是有悲伤的牲口。
我从此在劳动的前后或间隙,都要在牲口的眼睛上摸一摸,让它的长流不止的泪水,能浸润一下我的手心。因为在夜晚,我知道白己无处抓摸的手心里,还有我白天摸 到的,牲口的泪水。

我也想这些有泪水的牲口,哪来那么大的力气?
我清楚地记得,村里那高大的脬子牛如何把深陷泥地的装满一车玉米的大车吃力挪动的。在它的嘴唇前,有一个金黄色的玉米棒子在晃动。挤在激动的人群中,盯着这头有泪的牲口的眼睛,我想为了生存,一头牛和一个人是一样的,生命中的高贵和屈辱,是同时存在着的。
这头牛后来是怎么死的?死时一村人怎么用土埋葬它的?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它面对金黄色的玉米棒子,眼里也是有泪水的。现在,我最想知道的,就是这些有泪水的牲口,身上怎么有那么大的力量?
我想到了它们的胃。
这是属于田园的胃。这是属于农业的胃。这是属于乡村的胃。
这样的胃,在一头牲口的身体里,为了聚集劳动所需要的力量,日夜不停地蠕动着。这样的胃里,装着一座山的颜色,装着一座山的力量。而你真正看清它,就是一把青草。这样的胃是疼痛的,因为我看过,村上人从一头牛的胃里,用吸铁石吸出了那么多的铁丝和铁钉。那时,我觉得自己的胃也很痛,我知道有泪水的牲口,也是为自己的胃,而无言地流着泪的。
我也在诗里写到:

而活在一地的青草里
我在马坊的原野上
看见的牲口,没一匹不拉着木犁或楼耙
深入土地的心脏,把一身骨架
山一样耸立起来。不要说青草在野
也不要说青草贫贱,在牲口毛色
发亮的身上,我看见乡村
正一寸一寸地生长。

事实上,我们和一头牲口,和一株庄稼,和一棵草木一样,都在乡村里生长。只是要记住,我们更和有泪水的牲口一样,也是在自己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在乡村里生长的。


《第五届老舍散文奖获奖作品》,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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