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呼兰河传》

一刮起风来,这房子就嚓嚓山响,大柁响,马梁响,门框、窗框响。
一下了雨,又是嚓嚓响。
不刮风,不下雨,夜里也是会响的,因为夜深人静了,万物齐鸣,何况这本来就会响的房子,哪能不响呢。
以它响得最厉害。别的东西的响,是因为倾心去听它,就是听得到的,也是极幽渺的,不十分可靠的。也许是因为一个人的耳鸣而引起来的错觉,比方猫、狗、虫子之类的响叫,那是因为他们是生物。
可曾有人听过夜里房子会叫的,谁家的房子会叫,叫得好像个活物似的,嚓嚓的,带着无限的重量。
往往会把睡在这房子里的人叫醒。被叫醒了的人,翻了一个身说 :“房子又走了。”
真是活灵活现,听他说了这话,好像房子要搬了场似的。
房子都要搬场了,为什么睡在里边的人还不起来,他是不起来的,他翻了个身又睡了。
我家的院子是很荒凉的。
那边住着几个漏粉的,那边住着几个养猪的。养猪的那厢房里还住着一个拉磨的。那拉磨的,夜里打着梆子通夜地打。养猪的那一家有几个闲散杂人,常常聚在一起唱着秦腔,拉着胡琴。西南角上那漏粉的则欢喜在晴天里边唱一个《叹五更》。他们虽然是拉胡琴、打梆子、叹五更,但是并不是繁华的,并不是一往直前的,并不是他们看见了光明,或是希望着光明,这些都不是的。
他们看不见什么是光明的,甚至于根本也不知道,就像太阳照在瞎子的头上了,瞎子也看不见太阳,但瞎子却感到实在是温暖了。他们就是这类人,他们不知道光明在哪里,可是他们实实在在地感得到寒凉就在他们的身上,他们想击退了寒凉,因此而来了悲哀。
他们被父母生下来,没有什么希望,只希望吃饱了,穿暖了。
但也吃不饱,也穿不暖。
逆来的,顺受了。
顺来的事情,却一辈子也没有。
磨房里那打梆子的,夜里常常是越打越响,他越打得激烈,人们越说那声音凄凉。因为他单单的响音,没有同调。

授权给中国少年儿童新闻出版总社《儿童文学·选萃》,2022年6月一次性非专有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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