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炤当然不是毫无恐惧的。不是。非但不是,还比别人多得多。
怀曦至今还记得,虚离去世后的某个深夜醒来,巫炤站在自己面前,瞪着泪汪汪的眼,既没动作,也不出声,似乎憋了很久。唬得他一个激灵,赶忙搂过来使劲抚背:“怎么,想师父啦?”
其实巫炤也根本没跟虚离道别过。
一个人说不见就不见,而且永远不见了。对这么一个小孩子来说,始终太难接受。他在想,怎么安慰他,怎么跟他讲什么是死亡呢。
巫炤说:“方才梦见他了……睡不着……”
“完蛋,这是要说梦了,什么是梦呢。”怀曦心想;“梦是人的欲念所现,介于虚实之间,不可捉摸却也并非毫无根据。常有人生如梦一说……然后呢?”就这个年纪的他们,说不明白的。他徒劳地张了张嘴,只能叹了口气。
巫炤把鼻子埋在他肩头,瓮声瓮气地说:“在梦里,他说人都是有寿限的。嫘祖也是。我问什么时候。他回答战场上的人说不清,看老天了。他从来不说看老天这种话,连他自己的日子,他都有数。”怀曦感到他把自己搂得那么紧,毛茸茸的脑袋蹭来蹭去,身子却又是冷的,不知道之前是站了多久,在站在那之前,又不知道又醒了多久。
天正是黎明前最黑的时候,鸡快叫了。
“会是十年以后吗?”巫炤问——嫘祖比他大十岁,他自己也不过十岁,十年就是他自己能想到的最漫长的时间了。“——会是明天吗?”他说;“我害怕。”
当一个人想到这些的事情的时候,童年就结束了。怀曦知道的,但也只能拍拍他:“你去看过嫘祖了吗?她不是好好的。”
巫炤摇头:“嫘祖和别人在一起。”那个“别人”是谁,不言而喻。
“他说不会让嫘祖死的,对吧。可是若不是他,嫘祖也没必要去战场。”
“……还有我们,我们都不会让那种事发生的。”
“……但虚离不是也……”巫炤呜咽了一声。
“师父他年纪很大啦,大到我们都不知道他活了多久了。他太累了……那不一样的。”
“……可是,也有不知道是生死的那一种……”
怀曦心头一恸,他想起十年前的那个夜晚来……那个抱着婴孩的女人,再也没有出现过,不知生死,却也再不会见面,后来呢?他们也无从知道:那到底是不是巫炤的母亲。后来,他甚至会尽量避免在人群里仔细看他们的长相,怕那张脸忽然出现——即使巫炤似乎总在寻找什么,也也不可能认出来。到了后来也就闭上眼睛,不看了。
“我也不要你死……师父说,生离死别,就是互不相关。如果我先死了是不是就不会这么害怕了。”
这话说得怀曦心惊:“说什么傻话!”巫炤是不会说傻话的。“傻话!”怀曦又说了一遍。“不许再说了!你年纪小,总要活得比我们都久的!”巫炤不出声了。
“也还会有比你年纪还要小的人需要你。我们都是为了这个活着的。”怀曦搂紧了他,轻轻道:“我也不会让你死的。也不会离开。十年……很多很多个十年……”他喃喃念叨着数下去,感觉紧抓着他的手渐渐放松下来,呼吸均匀,似乎睡了过去。远远地,鸡叫了。
此后巫炤就比虚离在的时候更加勤勉。怀曦知道,他不是怕死,而是知道人的寿数是有限的,他要赶在那前面完成了,嫘祖他们才看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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