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我和青稞》

1

高原的四月,属于青稞。
日已暖,风已缓,犁铧在月光下铮铮轻响,祭祀句芒,进入春耕。
布谷鸟催耕的清晨,总是明媚又可亲,每一个这样的清晨都是青稞种子和晚春泥土遇见的好时候。种青稞的人,最懂得如何把握这样的清晨。他们会挑选一个吉祥的时辰,把青稞种子播撒进土地里,像嫁女儿那般郑重,把美好的祝福当作丰厚的嫁妆。
每一颗都善良,每一颗都守信。七八天,它们就发出嫩芽。几场暖风过后,高原的田野,便是青稞葱茏纵横的山河。
爱上青稞,这个季节最适宜,它们在雪山下、在河谷里,肥沃的田畴、村庄的四周,牧人的歌声中、僧侣的颂经声中,它们结伴踏来,小小的绿梦一般,惹人怜人,等你来宠。

2

我跟青稞,结识得很早。
小时候,我住在南方,屋后是半坡桔树,屋前是大片水稻,并不知道世上还有青稞这种植物。
父亲是地质工作者,单位在一个叫做青海的遥远地方,他春末离开,入冬回来。他的假期很长,有四五个月的时间。我九岁那年的冬天,父亲把青稞带回家,对于这种即使磨成粉也能吃出那种无法忽略的粗糙感的食物,我们都很抗拒,父亲却表现得极有耐心。
父亲给我们讲青稞的前世今生,还让我们跟他一起炒青稞、磨青稞,把青稞炒面放到搪瓷碗里拌成糌粑。用手直接抓拌炒面,我们觉得野蛮,遭到嫌弃。父亲说,怎敢嫌弃,青稞从西亚翻越了8000多米的喜马拉雅雪山来到雪域高原,在那片广袤寒冷的土地上安了家,多么勇敢可敬。从雍布拉康脚下的第一片青稞田萨日索当开始,青稞就跟高原人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成为青藏高原地标性的植物。我们,过了这个年,就要去青海安家,所以,要认识青稞,要爱上青稞。
其实,关于父亲和青稞,我知道得更多。我听母亲讲过,父亲刚到青海那年,和几个同事出水文勘察任务到了唐古拉山乡的牧区,他们沿沱沱河溯源而上,遇到飓风,父亲和另外一位叔叔误入河沼,被一个牧民所救,他在牧民破旧的帐篷里住了四天,酥油糌粑救了他的命。所以,父亲对青稞的感情格外不同。
后来父亲退休回了家乡,他特意带了青稞的种子回去播种,只可惜,青稞在南方那样的土壤和气候条件下,杆子是软的,籽粒也不饱满,好不容易成熟,脱粒又特别困难。所以,父亲只种了一年,就不再种了。他跟青稞道歉,说自己太天真,把他们迁到又热又黏的红土地来,生长得这样辛苦,很对不起。
打开记忆的闸,那些关于青稞的往事就会如洪水般涌出。
父亲的同事张伯伯是青海湟中人,他家的“破布衫”给我印象也很深。破布衫不是真的破布衫,它是一种食物,形象又带点调侃。它其实就是一种汤面片,只是,面片不是用小麦面粉做成的,而是青稞面,青稞面加少水和好,用擀面杖擀成薄片,由于青稞面不像小麦那样有韧性和筋骨,所以基本擀不成大片,下锅的时候,也只能随手撕扯成一片片丢到汤里,这种不成型的面片被人戏称为“破布衫”,它名字虽然不雅致,但在那个年代,也是一种家常的美味。 后来,生活条件越来越好,“破布衫”越来越难见,只偶然还会想起。

3

我小学有个同学,名字叫做青稞。
这个叫做青稞的男生,很调皮,老师批评他的时候总是把他的姓名念得很大声、每个音节念得都很重:蔡—青—稞!蔡青稞同学就垂着头,像棵被太阳晒蔫的青稞穗,一言不发。
我当然知道青稞是种植物,只不过我一直没有见过,直到都参加了工作后才第一次见到田野里的青稞,才把青稞和那个男生彻底切断联想,不过那精力旺盛的男孩倒也和青稞有几分相似,都是那么坚强勇敢,在高原这片贫瘠又偏远的田野里自由自在、奋不顾身地生长着。
跟这个叫青稞的同学,有过至少一年不讲话,因为他不理我,恨我是给他起外号的成员之一。现在想来,确实有点惭愧,他给我起了一个很温和的外号,我姓唐,他给我起的外号叫“糖豆豆”,不仅温和,甚至还有点可爱,是不是?他其实是可以给我起个“唐老鸭”“糖葫芦”之类的,但他没有。但我可没有他那么善良,给人家起了一个稍带贬意的绰号,唉,其实我当时就不应该给他起外号,因为他的名字叫青稞,多好听。
不过后来,我们还是合好了,因为,兜兜转转他成了我的同桌,他常常给我带零食,其中有种用青稞粒爆的米花,香得不得了。吃了一年多的青稞米花,我们就读初中了,不再做同桌。大概是初二的时候,他就随父亲工作调动离开了青海,自此再也没有见过。又过了很多年,我才重新听到他的消息,他高中毕业去了部队,后来以少校的身份转业。

4

爱上青稞,还是因为糌粑。
糌粑是青藏高原最具特色的食物,尤其是牧区的藏族同胞,糌粑是他们的主食,几乎无一日不食。成熟的青稞收割之后,脱粒、晾晒、储存、炒熟、磨碎,最简的时候,加清水,用手在碗中拌匀捏实,席地而坐,佐以一碗酥油茶,这就是多数牧人的一餐。条件允许,炒面里加曲拉、糖、奶和其他辅料,但终归还是至纯至简的食物,跟内地铺张的桌席可谓天差地别。
我吃过甘孜的糌粑、阿坝的糌粑、拉萨的糌粑,也吃过玉树、果洛、黄南、门源、互助、湟中、天峻、都兰等青海各地的糌粑,会有些差别,但都是青稞的原味,没有经过复杂的烹饪方法,也没有被各种调料污染,它就是青稞自然的味道,细细咀嚼,你甚至会觉察出它们从冰雪中发芽、在风雨中分蘗、在阳光下抽穗、杨花、灌浆、结籽的味道。
四川的糌粑绵柔,西藏的糌粑醇厚,青海的糌粑清新明快。各有千秋,韵味独特,人们在比较中各取所爱。
现在,人们把青稞做成各种各样的食物,青稞饼干、青稞面条、青稞糖,还有时髦的青稞奶茶,花样很多,但这些纷繁的青稞食物添加了太多改变青稞原味的东西,受到世人追捧,我却很难喜欢。
青稞是食物,也是酿酒的原料。喜欢青稞酒的人,比喜欢糌粑的人仿佛更多。
青稞酒,香醇,热烈。那份大胆泼辣,对很多不胜酒力的人来说不太友好,但如果你来高原,不尝尝青稞酒肯定是一大损失。折中的办法是可以退而求其次选择更温和的青稞酒酿,我们叫它甜醅。甜醅跟四川的醪糟基本一样,只不过醪糟是用米酿的,甜醅是用青稞酿的,它绝对可以称得上是青海阿娘巧手独创的地方风味,吃到微醺超然的状态,妙不可言。

5

上周,从武汉飞格尔木,居然在拉萨经停。我把两小时候的经停人为地改为两天,多少有点任性的意思,我当时想,留下来吧,哪怕看看拉萨河谷的青稞也好的,这不正是青稞季么,错过就是罪过。
在布达拉宫附近的“香鹿舍”咖啡馆,我见到了我鲁院的同学尼玛顿珠老师,跟他喝着咖啡聊拉萨故事实在无比愉快。他还带我去了拉萨城外的青稞地里,跟我分享青稞话题,讲了青稞种子的故事——

传说,青稞最早的时候是“青稞树”,它像树一样分很多枝桠,每枝上都有青稞穗,因此青稞十分高产,雪域高原上没有饥荒。所以人们渐渐很不珍惜它,甚至还发明了一种把青稞饼当作飞盘丢来丢去的游戏。神看到这些,十分生气,便把青稞种子收回,人间便再也没有了青稞。
没有了青稞,人们的生活陷入困境。有个叫做阿初的王子,他看到百姓挨饿受苦于心不忍,所以,他决心去神那里找回青稞种子。但是神并没有心软把青稞重新还给王子,王子很伤心,他请巫师给他施了咒语,变幻形象去求取种子。他先变成大象,想成为神的坐骑以换取种子,神没有同意;他再变成狮子,想用武力去抢回种子,却没有战胜神;又变成孔雀和凤凰,为神跳动人的舞蹈,也没有打动神。有一天,他变成了一只大黑狗,救了一个被狼追赶的人,没有想到那个人正是神的化身。为感谢黑狗的救命之恩,神把青稞的种子给了阿初王子,但是神说,我给你的青稞种跟从前的不同了,它只能结一枝穗,它是你的粮食,不是给人类的。阿初王子把种子带回故乡,把这珍贵的青稞种子给了人们,从此,青稞才又重新成为高原人日日餐桌上的美味。现在,在传统一些的藏族人家里,一天中的第一顿糌粑的第一口,往往都会喂给家里的小狗,那是为了感谢阿初王子为大家带来青稞种子。


这个故事,我又给它补充了一部分。

变成大黑狗的阿初王子带着青稞种子回来的路上,遇到湍急的大河,他游过河,大部分的青稞种子都被水走了,只有尾巴上的几粒幸存,阿初王子很沮丧,他想回到神那里再求一些种子来,可是他在渡河的时候体力不支,被河水淹没。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片美丽的青草地上,身边有河流,有羊群,有帐篷,还有一位美丽的姑娘。阿初王子把那尾巴上仅剩的青稞种子送给牧羊姑娘,姑娘和家人把青稞种子种在帐篷旁边,不久就长出一小片茁壮的青稞苗。牧羊姑娘并不知道她身边那只忠诚的大黑狗是一位王子,但是他们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她善待他,呵护他,他也忠贞地陪着她一边牧羊一边种青稞。在青稞成熟的时候,他们收获了青稞也收获了爱情,阿初王子因为爱情的力量冲破了魔咒,变回人的样子。后来,当然是阿初王子娶了勤劳善良的牧羊女,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啦!

一个故事,得有这样的结尾,才完美。
我知道尼顿老师拉萨的家也有一个小院,他也爱种些花花草草,所以回到格尔木,我给尼顿老师寄了我们青海的瓦蓝青稞种子。希望,它们带着蓝色的纯洁魂魄在西藏的土地上,结出像拉萨的天空那般清澈明亮的青稞穗,饱满又喜悦。

6

任何一种事物,如果去除想象,用所谓的科学方式来解释它的存在和现象,就显得无趣,青稞也是这样。
故事里会说青稞是神的孩子,是阿初王子求来的珍宝,是云雀鸟儿从天上衔来灵药,是史诗赞辞歌谣里的吉祥菩提,是人们无限想象的美好。但在百度里却是这样的:青稞,也叫做裸大麦、元麦、米大麦。属禾本科大麦属,是大麦的一个变种,一年生或越年生草本植物。主要分布在西藏、青海、四川省甘孜和阿坝藏族自治州、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以及云南、贵州的部分地区,青稞耐寒性强,生长期短,高产早熟,适应性广。在海拔4500米以上的局部高海拔高寒地带,在广袤的草原深处,它是唯一可以正常成熟的作物,是谷地、湖盆种植的重要粮食作物。一粒三毫米的青稞粒深藏6万个基因秘密,它富含丰富的β葡糖,是小麦的50倍,这也正是青稞千百年来在高原适应的过程中的自我修养和自我完善。
青稞还是一味好药。这也可以从百度里看到,说青稞具有丰富的营养价值和突出的医药保健作用,据《本草拾遗》记载,青稞,下气宽中、壮精益力、除湿发汗、止泻。藏医典籍《晶珠本草》更把青稞作为一种重要药物,用于治疗多种疾病。这一点,我可以亲证,这是真的。
我有一个同学,他是老师,平时就患有咽炎,有次感冒之后就一直咳嗽,总也不好,很苦恼。后来偶遇一位藏医,给他开了个土方子。让他把青稞粒磨成粗面,炒到滚烫,再把新鲜酥油放到滚烫的炒面里,用棉面包好,酥油在热热的炒面里融化,就势把青稞和酥油充分融合揉搓成团,用这个面团热敷喉咙,一天几次。几天后,他居然真的不再咳嗽了。说来实在有点不可思议,但,它就真实地发生了。
这类青稞入药的土方子,其实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有根有据的,都是从《四部医典》里来的哦。《四部医典》可是藏医学里的瑰宝,被誉为藏医药百科全书,是藏医药学中最系统、最完整、最根本的一套理论体系。可见,青稞是药,在青藏高原历史悠久,是高原先民的智慧结晶。

7

我见过最美丽的青稞地,是在门源。
那是门源最美丽的八月,瓦蓝青稞蓄足了力量,正在做完全成熟的最后冲刺。在吉祥美丽的岗什卡雪山下,油菜花和青稞在大地上交相辉映,大片的金黄和大片的碧绿在天地和群山原野间错落交织,那种赏心悦目的美丽,那种蓬勃蒸腾的力量,着实震撼了我的心。
它们的绿,清新、深邃、幽然,像仙境的海。你会见到整片的青稞地上都笼着一层薄雾,那不是雾,那是青稞绿色的长芒交织的绿色梦幻。一株株饱满骄傲的青稞穗,它们像一只只翎羽丰满的鸟雀,拖着长长的尾,振动着绿色的羽翼,随时给你讲述或者演绎飞翔的故事。我正是在那时相信了这世间有一种叫做梦貘的神兽,它真的把这美轮美奂的绿色鸟雀送到了我当晚的梦境。
门源德欠村的扎嘎爷爷不仅带我欣赏青稞的美,还让我终于体悟到用手抓拌青稞是如此美妙,那是我从九岁认识青稞以来,都没有搞懂的事。
扎嘎爷爷说,他们藏族人感知青稞的味道,用心和手。看着他悠然又娴熟地抓拌炒面,我突然就感动了。食物与人的关系,如果仅仅是建立在嘴巴、舌头和肠道上,那是何等遗憾。食物满足的是我们人类最本真的需要和诉求,它们粉身碎骨与我们的身体相融,变成我们时刻所需的营养,而我们却连触碰都满心抗拒,真没良心。怪不得,越来越多的人对食物,没了兴趣,缺乏敬畏,也少了感恩,因为始终都在刻意地保持了距离。
人和青稞的对话最直接又真挚的,如扎嗄爷爷所说,是心和手。

左手托着碗底,右手轻轻地沿着乖巧的碗壁,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抓拌着被茶或者奶浸得半湿的炒面,指肚的触觉细腻,对,就这样,把心集中到指尖,去感知那短暂又亲密的相处。手指之间的灵活配合使奶茶与炒面完美融合,就像是手指与青稞的一次约会,从问候到敞开心扉,从羞涩到肆意挥洒,直到热烈拥抱,糌粑便成为爱的结晶。
在扎嘎爷爷的陪伴下,我把拌好的糌粑放到嘴里慢慢咀嚼,闭起眼睛,眼前就会出现青稞绿透了长在山脚下的样子,舌头就会尝到八月的青稞长在阳光下无忧无邪、无拘无束的味道,也尝到了九岁时被我们嫌弃了的、父亲耐心给我们拌好的糌粑的味道,只是可惜,父亲再也不会给我们讲青稞的故事,再也不会用他那粗糙的大手给我们抓拌糌粑了。

8

是的,我种了一片青稞,在四月的一个明媚可亲的清晨。
这是我离青稞最近的一次,也是我对青稞最长情的告白。
自从种了青稞,我改掉半辈子赖床的毛病,每天早晨七时之前,会准时起床,趿着拖鞋去青稞地里检视一遍。家人笑我,说仅是一夜不见而已,难道它们会变成鸟儿飞走?我会不好意思地笑,但我心里觉得自己这份天真诚恳可贵,我很感谢也很珍惜青稞让我重新变得稚气又轻盈,像回到满心憧憬、不忧不惧的九岁。
我每日在几乎固定的时间用固定的机位,拍一张它们的照片,观察它们日日细微的变化,记录它们成长的历程。我曾看过一个关于青稞的记录片,片子里说,青稞是最耐寒、最抗旱、最不怕缺氧的植物,它们也是最努力的植物,它们的根时刻都在努力向下从泥土里汲取养分,它们的叶子时刻都在努力伸展吸收阳光,一刻不敢虚度,就为在短短的生长期里完成尽可能完美的一生。赞叹,又伤感。我们人,我们经年的努力,何尝不是跟青稞一样呢。
所以,播种青稞并记录它们,也是完善和记录我们自己。
若未来,有人看到这些照片和文字,我当他是我和青稞的另外一个知己。

图片授权给中国少年儿童出版总社《儿童文学·经典》杂志2024年8月刊,一次性非专有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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