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羽山一役,怀曦受了重伤。
紧跟着鬼师的他原本是最安全的,未料鏖战中的巫炤却忽然收势停住,在完全没有防守的情况下开始结另一个阵。怀曦不得不调集人手掉头护卫,但已按部署各居其位的人要撤回也非一时之事。这阵法他可算熟悉无比:自己曾同司危一起,看着鬼师琢磨了十年——从毫无成效,到可在人界建立通道,再联通梦境乃至最终打开魔域——这是不容分神且异常消耗的法术。而现在根本不是用它的时机和地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焦灼地频频望向鬼师,但也明白在一切完成前不会有任何答复。
过程漫长得好像永远都没有尽头,怀曦感到自己被汹涌而来的魔怪激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在雪泥里摸爬滚打,浑身浴血,却憋着劲道,燃烧得内外通明的人。他从未想过那样的人也是自己能够成为的。但此时此刻,他偏还就是了——这个不像自己却又比自己更像自己的状态,让他恨不能永远。
然而总有结束的时候,巫炤吐出一句“所有人撤回西陵”转身就消失在打开的空间裂隙之中。怀曦心头一惊:“……西陵……怎么了?”而鬼师也从未做出过先于部属而行的事……在这一晃神间,浑然忘我的状态就脱离了他的肢体,那个瞻前顾后的自己又回来了。“该死!”他拖着无比沉重肢体还想挣扎一番,后脑传来的一阵钝痛击倒了他。
此刻的司危,正在西陵大阵的中心,尝试再度激活耗尽的灵炬之眼。然而不能……不能……不能……她感到自己那么力量弱小、思绪混乱、无计可施。为什么这种时候巫炤不在!要是他在,又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巫之堂的精锐都跟着巫炤去了乱羽山,这城里除了嫘祖的一支武士们组成的近卫部队,都是平民……周围传来的声音简直不能称之为厮杀……完全是一场屠戮……垂挂的瀑布变成红色,甚至连空气中都布满血雾,不时传来崩塌的巨响,那是西陵在崩塌——这一整个城,就是一个阵,而作为活的阵眼,鬼师却不在城中!她感到怒火中烧,却不知冲谁而去。轩辕氏号称能掐会算,如何就能让西陵空门大开地暴露至此……援军……嫘祖说会有援军……真的吗。她放弃了尝试,转身向城门奔去,魔族,能杀一个是一个,就算是死,也不能便宜了它们!但一刀刀的劈出去,眼前都是一个人的形象:“好你个缙云!自己家都快烧没了,还在哪儿搬别人家的梯子!”
巫炤在感应西陵大阵动摇的同时,也察觉到了司危徒劳的努力,这感应在施法的过程中,反而成了一种莫大的干扰,让他的意识不断在“大势不妙”“至少司危还没事,应该还能撑一下”“怎么空间通道还打不开”“为什么要来乱羽山”之间拉扯往复。司危放弃尝试,反倒给了他一瞬的清明。迈步跨越空间裂隙时,他感到几近虚脱,而这一切竟然还只是一个开始:西陵用一片巨大的寂静迎接他。
“巫炤……”要不是缙云的一声低唤,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听觉——入城以来,耳内除了自己的心跳,再没出现别的声音。
哦,缙云,你在这里。
你在这里但是这是哪里?
他不由自主地睁眼看他,否则不能确认这是真的。而今这人身上光焰暗淡,唯有一头银发白得耀眼。难怪一度感觉不到他的存在。这发是为什么白的。哦,为的是你曾说的,要保护所有人。
这个所有人里包括谁?
灵视看不见死物,西陵对他本来只是寂静得可怕而已。但用肉眼看去,跟缙云一起出现他身侧的是一片人魔同归的尸山血海。
然后是嫘祖。
嫘祖说“重要的东西还是要用自己的眼睛看的,否则岂不是浪费人身”似乎还在昨天。
而此刻,巫炤恨不得自己生来就是瞎的。不,自己就是瞎的。他早害怕会有这么一天,却故意心存侥幸、视而不见。他早知道一切宝藏、成就,都会被填入欲壑深渊,不留一声回响。而这一步步都是自己这样的“能人”推动的。他们有愿望,而他给了他们去“完成”的妄想。
这都是自己的罪过。
缙云被那一眼噔得没有再说一个字。他第一次感到了眼前这个人确实是西陵巫之堂最强的领导者——那一直隐藏在温和面容和委婉言辞下巨大的压迫感,把他摁在原地,连一个指头都抬不起来。他宁愿那眼神是一把能贯穿自己的利刃,宁愿自己就此飞灰湮灭。
“这就是你们西陵最强的鬼师?”他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被带着去见嫘祖,却和巫炤不期而遇。自那时起,这个问题就经常在心头涌动。之后无数次,他都不能从巫炤身上真正感觉到自己所认为的那种力量型的“强”。巫炤的力量似乎永远掩蔽在“道理”“策略”“温柔”甚至“沉默”的背后,在西陵人祭典之外不分上下的笑脸和嬉乐之间,忽明忽暗、扑朔迷离,没有形象,也没有极限。让他觉一切都理应如此。但这一刻,所有的屏障都如潮水退去,他仿佛曝在烈日下的一尾鱼。无声的鱼,连眼泪都没有的鱼。就像当初被轩辕丘俘获的时候一样。是因为嫘祖,他才又有了自己的声音有了自己的意愿,那时候他说的是:我愿意。
他好想再看看嫘祖,但眼前一团团的发黑,浑身的骨骼和神经都在颤抖,把他吊在清醒和疼痛的边缘凌迟。他是一个人来的。他来的时候把部属都派去护送集泷的人去轩辕丘了,因为知道赶到西陵已经来不及了。他是当时才知道的吗?不,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巫炤和嫘祖都说过不许他上战场,他上了,却不是为了西陵……无需言辞,这结果就是最好的解说。陆续返回的巫之堂祭司们在他身后聚集得多起来,他能感到他们也像刚才的巫炤一样,把视线投在自己身上,并且看穿了一切。明明是阴晦的血雾之中,他却觉得周围过于明亮,越来越亮……意识终于被眼前的浓黑所吞噬。
“巫炤你为什么还要管他!”司危强撑起身子,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被身后巫之堂的大姐姐一把按了下去。巫炤不说话,也没有别的人说话。整个西陵就剩她原本不大的声音,带着空响在石壁间回荡。
“怀曦呢?“司危带上了哭腔;”——你倒是说话啊!”
“怀曦受了伤……”有人回答。
“我要去看怀曦——”司危又被大姐姐按了下去。
“你待着,我去。”巫炤终于站了起来,对身边人说;“派两个得力的把缙云送回轩辕丘,再看看那边的情况。”
“……可是,我们这……这……人手也不够啊……”那人艰难地答道。
“不碍的。我来办。”巫炤声音很轻。
“怀曦这恐怕是凶多吉少。”候翟黑着一张脸,站在怀曦枕边。
“身上的伤只是时间问题。脑袋这一下……怕不是你敲的。”巫炤并不看他;“如果有什么后遗症,知道自己有责任就好。”
“否则他就回不来了。”候翟倒也坦率,继续道;“接下来怎么办。灵炬之眼已开,城里的魔倒是基本已剿灭。这一次的攻击只怕是想破掉西陵,以此作为通道……”巫炤却打断了他,似乎不想再听下去:“清点一下巫之堂回来了多少人,有些地方垮塌了,但基本的药食用度还在,不必去管旁的事,先行治疗休息。看看轩辕丘那边的情况。嫘祖会担心。”
天色暗下来,整个西陵却没有燃起一盏灯,连平日里暮归的鸟鸣都不见了。
巫炤坐在城门口不远的一棵树下。从小到大,他总是在这里等嫘祖回来,送别也是到此为止。嫘祖从来不让他到大门口:“给那么多人看见你这个样子,可怎么是好。”给人看了又有什么不好,他始终不懂。现在他懂了。这个样子,他也不想让任何人看见。
嫘祖也别看见。
她走了,可是又明明还在。
而自己应该是在送她?还是在迎她?
失去了守护的对象,疲惫伤痛的巫之堂一众在一片黑暗中感到从未有过的抑郁和空虚,有人压抑着啜泣。然而在一片沉寂中,响起了巫炤的笛声。随后一线细弱的人声加入进去,却是司危跟着吟起了咒文。巫之堂的人或坐或卧,一个接一个地形成了合声。这乐音曾经无数次在西陵最庄严辉煌的重要时刻响起,这次的听众却只有他们自己。
笛声消失后,咒文却没有停止,西陵四处的尸骨纷纷浮空而起,被片片眼状符文如花瓣一般托起,汇集到中心的空中,如层层散开的千叶莲花。不能起身的人纷纷抬头望向如同燃起无数灯火的夜空,行动如常的人走到崖边观望:他们没有见过这么浩大,也不会再见到这么浩大的葬礼。
而此时巫炤,如同坠落人间的一颗星,身放毫光。也是他们从不曾见过的。
巫之堂不拜鬼神,但他们相信天地之道。灵魂是属于光的,而光为眼所见,变化万物。生死没什么了不起,无非就是化归本源,以另一种形式再度被天地容纳。
没关系。
这仿佛在说,这一切都没关系。
“被拣选的都成为火焰,被舍弃的都成为灰烬。”司危伸手摸在枕头下的梳子上,喃喃道。
“好在我是西陵人,如果死了,也不会被装在憋屈的匣子里埋掉,放上些生前用的东西,在个黑咕隆咚的密室里封起来,也太无聊了。”嫘祖曾经跟巫炤说过;“我们当然是要和这的水土合而为一的。在身上开出花来,长出种子——承载过去,也参与未来。”而今这无数的光里,哪一个是她呢?他已然辨认不出。嫘祖也说过,“作为生命,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不同的只是各自的方向”。他呼出一口气,双手往上一托,那颗颗光芒,如同逆向的流星,冲往云端之上。
四周再度恢复了黑暗。咒文却换了全然陌生的内容,音调也低沉了下去。众人应和的声音消失了,他们互相交换着诧异的眼神:鬼师这是在念什么?
司危虽然也不知道,但直觉不好,爬起来就往上赶。西陵这结构,整一个大混响,很难通过声音辨别具体方位,但如果来自上方,她就能猜到。在这一次没人拦她。
巫炤果然站在那棵树不处远残存的平台上,背向深渊佝偻着身子,好像非常痛苦。此时围绕他的却是一团猩红之气。
“巫炤——你在做什么!?”她大叫。
“不要过来。我没事。”他艰难地抬起头,面白如纸,满是冷汗,毫光消失了,血色的巫纹爬满了身体。比任何时候看起来都要可怖。
“怎么可能没事!”司危哇的一声哭出来;“我不怪你!谁也不怪你!你别死!我可以连不缙云都不怪!是轩辕丘违背了承诺,让缙云上了战场,釜底抽薪!破坏了你通过血契分给他的巫之血力量的平衡流转,西陵这边的阵法才无法运作的。又不是你的错!除了彼此,我们西陵什么都没有了——你不可以死!”
“谁说我要死的……”巫炤拧紧眉毛;“我就是要不死。才有把握解决目前的困局。你走开。再一下就好了……我改动了这里的阵法……嫘祖说,如果有一天,这城的中心不是一个诅咒,而是一片花海就好了……我想看着它成真……反正我也用不着肉眼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不管你要做什么,都停下来好不好……我们,巫之堂可以一起想办法的!不用你一个人硬撑!你——你怎么跟缙云那么像!!!”
“我才跟他不像……”巫纹又消失了,巫炤直起身子,露出一丝微笑。那一瞬间,司危以为他就要往自己这边走来,一切都还好,一切都没关系,所有的痛苦都结束了。他却往后退了一步,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浮在空中,却和方才升腾的流星按着相反的路径,直直坠了下去。坠入西陵中心的一片满是符文的光海。
“巫炤——”司危也跟着扑了下去。
西陵的雨,不停歇地整整下了三天。冲掉了空中的血雾,水土中的污浊,山川明艳,翠色如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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