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惹木与蓝》大象出版社

作者:唐明
责任编辑:陈灼
大象出版社 2025年2月21~2030年2月21日期间,中国大陆范围内纸质图书出版专有使用

其他出版信息暂缺
封面插图
我们家的毛纱线染色就是用的这种锅煮办法,这是祖传的方法,也是一种秘技,外人极少来参观和学习,当然,这些东西只参观一下也是掌握不了要领的,只有我阿爸这样做了半辈子的人才能掌握那些细微的分寸,而这些细微的分寸,才是染线的精髓。
煮毛纱染色的日子,阿哥也要起得早,阿爸要求他在一旁全程参与,以前不必亲自动手,但眼睛一定要一眨不眨地看清全部过程,不仅要看,而且还要留心听阿爸期间讲过的每一句话,记住那些关键的时长、温度、剂量等等……
阿爸和阿妈很默契地按颜色来分区晾晒这些毛线。我喜欢晒在东边的那三排线。真美啊,深深浅浅的蓝,它们交错在一起,像一片美丽的森林,又像一片奇异的海;我站在这片海边,惊叹着它们的幽邃和艳丽。
“这是清水蓝,这是秋波蓝,这是涧石蓝,这是玉芩蓝,这是飞燕草蓝,这是深灰蓝,这是燕颌蓝。”阿爸走过来,指着我眼前的那片深深浅浅的蓝,一个个地说出它们的名字。 阿爸也大概是看着这些刚染好的毛线着实心情极好,才有了耐心跟我念出这些对我来说好听又陌生的名字,他其实一向不太多话的。
“阿爸,这些美丽的蓝色怎么来的?”我一直喜欢蓝,今天的蓝尤其艳丽,令人遐想万千。
“惹木。惹木加究鲁,就可以染成各样的蓝。”
我哪里碍人手脚了?我不是还时常给你们帮忙的吗?
只要阿哥说“黑。”我就会把黑色的线团递给他,他说“掸”,我就会把沉甸甸的铁梳子“掸掸”递到他手上,甚至,有时,他根本不必说话,用他的方式示意一下,我就能让他的意图得以实现,要多默契有多默契,我看得出来,有我陪着阿哥,他干活的心情会好很多,就算我不能织毯,但我是一个多么称职又殷勤的“小打杂”啊!再说,我的8字扣结得可不比阿哥差,干嘛非要撵我走呢!
我家有一个很大的院子,六间正屋,坐北朝南,除了一间当做小客厅、一间当做佛堂以外,其余都跟藏毯有关。
叔叔和姑姑也是在他们十多岁的时候就可以独立完成卡垫或马缠这类小物件了。
他会要求阿哥跟他去西宁的集市甚至牧区收羊毛,捻线、染色、放褥子、编织、放花这类活,他都会严格地要求阿哥跟他学习,织毯上偷了懒或者出了错,阿哥会被阿爸严厉批评。
我跟阿哥不一样,我挺喜欢织毯的,用软乎乎暖洋洋的牛羊毛线织出一方柔软又温暖的世界,是件美好的事,我从来没有织过一个完整的物件,但是每次看到阿爸或者阿哥织出一件东西时,我仿佛比他们还要开心,一件件,像艺术品。
在这一片花海或彩云之间,阿爸讲了很多,试图给我讲明白红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是,他最终也并没有让我很明白,他只是说破一个他认为的真相–他的小儿子、8岁的惹木,无论怎样也不适合做一个栽毛匠,或者说,即使他再努力也成不了一个称职的栽毛匠,因为,惹木是个可怜的红色盲。 ……我没有对自己是”色盲”感到太多的恼恨,反倒对色彩这东西有了新的感受和领悟,尤其是对蓝色,更有了一层新的了解和热爱,因为,我的名字也叫”蓝”。
阿爸和阿哥要同时织龙抱柱毯了。 两块巨大的乳白色棉经线像一块整齐均匀的电影幕布,只等精彩的故事在上面尽情地演绎了。 我在心里默默地期待,在这片纯净的棉经幕布之上,会演绎出怎样的精彩呢,想着这些,我居然有手痒难耐的感觉,但是我知道,一幅巨大的龙抱柱毯,我还没有资格和力量,关键,阿爸说,我是个不适宜织毯的人。 我心里既兴奋,又失意。
地里的小麦在杨花,青稞在灌浆,土豆在开花,不用我们去照顾它们,兀自静静地生长;太阳晨升夕落,兀自静静地轮回。
“你看,惹木,这个手掌印就是曲结·顿珠仁钦就是当时他举手托住摇动的大山留下的手掌印。”丹增师傅举起右手,把手嵌进顶壁的一块凹陷处。他的手掌和手指完整地和顶上的凹坑吻合,看上去十分神奇。
“惹木,你也来试试,把手掌按到这里,许下你的愿望。”丹增师傅和蔼地跟我说。
我学着他的样子,把手举起来,可惜,我的身高差那么一点,踮了脚,手掌也只能勉强够到曲结·顿珠仁钦的手印。
我努力地把身体伸展,尽全力把手掌整个儿地去贴近顶壁的掌印。
虽然有些吃力,但终于还是够到。
我的掌和手指几乎完全地贴合到了那只手掌。
事情变得有些奇妙,刚才看到丹增师傅的手近乎完美地贴合了那只手掌,此时,我的整个左手,也完全地与之贴合,就好像,刚才还差那么一截的身高此时突然长高了,刚才还感觉小了一圈的手,此时也突然长大一圈,一切都正好。曲结•顿珠仁钦大师的手,在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那一刻,我心里有一些异样的感受,我想象着曲结•顿珠仁钦大师当时的镇定和气度,邪魔为了阻止宗喀巴大师顺利出生出来捣乱,想要制造山崩地裂,涂炭生灵,但是曲结•顿珠仁钦大师却用一只大手托住山岳,抵抗邪恶,凭的是一颗坚定又慈悲的佛心。我的手,跟曲结•顿珠仁钦大师的手重叠在一起的这一瞬间,我甚至觉得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神秘力量,灌注到我的身体,让我仿佛瞬间强壮,就好像,这山,也是我一手托举起来的,那样轻盈,刚才还觉得逼仄的小洞屋,此时,豁然明亮,开阔无比,我和丹增师傅、多吉,仿佛站在山巅,望到了辽远无边的世界。
这种感觉,真的有些奇异,我觉得,我的手,是烫的,我的眼睛,是亮的。明亮的眼睛里,有光,有热泪,有坚定的希翼。
丹增师傅抚着我的头顶,轻声说:“惹木,许个愿吧!”

我以为我会向曲结•顿珠仁钦大师许愿,请他赐福给阿哥,希望他离开家的日子平安,健康。
我以为我会向曲结•顿珠仁钦大师许愿,请他保佑我阿爸不要再那么伤心,那么沮丧,重新开始织毯,做回那个快乐又执着的手工藏毯编织艺术家。
我以为我会向曲结•顿珠仁钦大师许愿,请他赐予我阿妈力量,希望她能够永远这样坚强,愿她所愿皆如意。
可是,我自己都很意外,我居然,许了一人愿望:希望静房寺的菩萨能够看到我们的龙抱柱!
我和小满、卓嘎在院子里玩,跟小狗达珠逗笑一会儿,又到苹果树和核桃树下望着那些小果子发表一些美好的愿景,想象着秋天到了的时候,收获多多,小满还悄悄地趁人不注意,伸手摘下两粒只有鸽子蛋大小的苹果,咬了一口,连连呸呸,卓嘎一边笑他,一边怨他,果子本来长得好好的,你这个坏小子,偏要摘了它。
那晚,我做了一个神奇的梦。
我梦到了阿哥。
我和阿哥变成两只小鱼,他是黄色,我是松石那般的蓝色,鳞上闪着银光,我和阿哥大概是大海里最漂亮的小鱼了,我们在无垠的大海里游,自由自在,无比畅快。
突然,海水悄悄地从海底汹涌起来,我和阿哥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冲击,我们几乎来不及挣扎就被那股无可抗拒的力量冲散。
我惊慌失措,我想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海啸吗?我使出全身的力气游动,我想找到阿哥。但是我游不动,无论使多大的劲儿,也无法离开那个旋涡,那股力量越来越大,突然,我看到一条幽蓝色的巨龙搅翻了海底,它的头像山一样坚硬宠大,他的身子盘曲扭动,还在慢慢向上升腾。
我被巨龙的力量裹挟,也在向海面升腾。
蓝色的巨龙从蓝色的海水里腾空,在湛蓝的天空舞动。幽蓝色的鳞在阳光下发出银色的光芒,片片刺人眼目,我无力地浮在海面上,被这一幕惊呆。
幽蓝色的巨龙在阳光下渐渐变成刺眼的银蓝色,接着,巨龙一点点消失到白云里。最后,天空一片寂静,巨龙消失。一切恢复了平静,我才感觉自己如此干渴,我转头缩回水里,使劲地呼吸几下,沉入海底,但,我却怎么也找不到阿哥,那条美丽自由的黄色小鱼……
我从梦中醒来,脑海里久久地闪现我的梦,海水、天空、龙,都是美丽的蓝色,一切都像是用惹木染出的色彩,深深浅浅,浓浓淡淡,明明暗暗的蓝组在一起,居然会有如此奇异的光芒!
一整天,我的脑海里都只有蓝色。
阿爸染的那些如蓝色森林般晾晒在院子里的那些毛纱线,被我一点点织进这些经纬线里,这片大幕布一样的棉经线里织进毛绒绒的暖意,我觉得有成就感,每织完一道,我就觉得它长大一点,像看着草木在春天发芽生长,一天一个样子,让人心里生出无限的期待和收获的幸福感。
跟多吉分别之后,我继续沉浸在编织的快乐之中,心反倒平静下来。

每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有自己的使命吧,都带着神的旨意吧,都要主动或者被动地做一些选择吧,就算有的选择未必那么真心,未必那么执着,但也就是一条路,一个人一生大概也走不了几条路,有的人沿着一条路走一辈子,有的人会改变方向,你说哪种更好,似乎也都没有什么定论。

我双手结着8字扣,脑子里却在不停地胡思乱想。把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想了一遍,觉得有趣至极,甚至都想要把这些人的故事织进毯子里,或者专门要织一块叫做“生命”的毯子,用不同的线条来表达不同的人的生命,比如我阿爸,我想开始织一条结实均匀的实线,后来实线变成虚线;比如织阿妈和阿哥,那就要织出巨大的拐弯,阿哥离开了家乡,其实阿妈当年遇到阿爸也是离开了草原,人生都有一个大大的拐弯呢;要是织卓嘎,我就织成跟天空一样的晴蓝色;要是织自己,哈哈,我应该怎么织呢?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好,自己便不由地笑起来。
“惹木。”是卓嘎的声音。她用手肘轻轻地碰我:“我还是要跟你坐一起。”
我的眼泪,那一瞬间,不争气地涌出了眼眶。 啊,短头发的卓嘎,也依然那么好!
我不知道多嘎姐夫在说什么,他笑笑站到我身边,说,你不想让我帮你调节一下毯子的高度吗?
啊,是啊,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我最早本来是坐在长条凳子上织毯的,现在,随着毯子的“生长”,我已经需要站起来织才能够得到了,如果再不及时调整,我估计将来要站到凳子上才能够到了,早就需要调节了,我知道怎么调整,但是需要一些力气才能完这项工作,我是做不到的,现在,多嘎姐夫主动帮我把这个问题解决了,真的好感激他。
我走在这片梦幻的蓝色之中,用头顶和手去轻轻地碰触、抚摸它们。 记忆,是个奇怪的东西,它像一个人储藏在心里的一份财宝,虽然不天天拿出来,但它永远都在,让你随时都有一种富贵感。 就像此时,我看到这片蓝色森林,我就想起那个早晨——阿爸推着独轮小车进了院子,车子轻轻地碰到院门口一侧花儿还没有谢完的香荚蒾树,几个矮枝轻轻地晃了几下,摇出轻盈又悄皮的韵致。
丹增师傅没有回头,依旧望着这幅巨大的藏毯,轻声地说:“羊嘉,你有一个了不起的儿子。”
我偷偷看到,阿爸的眼泪随着丹增师傅的声音,瞬间滴落。
“这是世界上最独一无二、也是最与众不同的龙抱柱,它值得被包在大经殿离佛陀最近的那根柱子上,菩萨时刻都能看到它,时刻都会赞叹它梦幻般的美丽。”丹增师傅双手合什,用最温柔、最慈悲有力量的声音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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